原载《中国基督教研究》2025年第24期
网址：https://ccspub.cc/jrcc/article/view/388
杨建龙 https://orcid.org/0009-0002-6350-6351
金陵协和神学院
摘要：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基督教在中国经历了重要的传播与本土化转型。美国美南长老会差会宣教士林亨理（Henry McKee Woods, 1857–1943）在江苏镇江、清江浦、淮安等地，开展了长达四十余年的宣教与社会服务实践。他积极参与官话《和合本圣经》翻译，并通过出版《四书解义适今》《五经解义适今》等著作，探讨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的融合与对话。此外，林亨理致力于推动医疗宣教、社会救助与禁烟运动，形成“医疗+布道+教育”的宣教模式。林亨理提出“多样中的合一”的教会理念，强调尊重宗派差异，实现属灵合一，推动了环球复兴祷告运动，树立了跨宗派合作与本土化宣教的典范。其事工为近代中国基督教史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与实践经验。
关键词：林亨理、美南长老会、圣经翻译、中西文化对话、教会合一
DOI：http://dx.doi.org/10.29635/JRCC.202506_(24).0008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是基督教在中国传播与本土化进程中的重要转型期。随着鸦片战争后中西文化接触的加深，欧美差会大量进入中国，美南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nited States）在江苏地区建立了较为完整的宣教网络，形成了以福音传播、教育医疗、文化对话为主要特征的跨文化宣教模式。亨利·麦基·伍兹（Henry McKee Woods, 1857–1943），中文名林亨理，是该差会在华宣教的重要代表之一。林亨理在江苏镇江、清江浦、淮安等地开展了长达四十余年的宣教、翻译、医疗慈善等工作。本文旨在通过系统梳理林亨理的生平与事工，探讨其在宣教、圣经翻译、文字事工、社会服务、文化回应与教会合一等方面的贡献。本文采用文献研究、文本分析等方法，力图为理解近代中国基督教的本土化进程与跨文化宣教实践提供学术分析与历史素材。
一、林亨理的生平与家庭背景
亨利·麦基·伍兹（Henry McKee Woods, 1857–1943），中文名林亨理，又称为林亨利，美国美南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nited States）差会派遣的重要来华传教士。他于1857年8月14日出生在美国俄亥俄州富兰克林的哥伦布（Columbus, Franklin）。[1]父亲本·埃德加·伍兹（Ben Edgar Woods）是该州首位长老会牧师，一直心怀前往海外宣教的梦想；母亲玛利亚·库珀·贝克（Maria Cooper Baker）亦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常常祈愿子女能去海外宣教。[2]林亨理家族中超过三十人曾担任传教士从事宣教工作。他的两位弟弟林嘉善（Edgar Archibald Woods）与林嘉美（James Baker Woods）均是美南长老会在中国的医学宣教士，兄弟三人先后投入在华宣教事业。林亨理自幼深受美国南方长老会著名神学家兼讲道家罗伯特·L·达布尼（Robert L. Dabney）博士的影响。达布尼博士是他家的常客，以其深邃的学术思想、极具感染力的讲道、以及对学生无微不至的关怀，成为林亨理生命中的重要导师。[3]
林亨理1873年至1877年就读于弗尼吉亚大学，期间修读了哲学、文学和修辞学、拉丁文、希腊文、法文等课程，[4]为日后的圣经翻译打下语言学基础与学术素养。1877年至1878年在弗吉尼亚州沃舍姆学院（Worsham Academy）担任教师，后于1878年至1880年在奥格登学院（Ogden College）任教授。[5] 1880年赴英国苏格兰，先后在爱丁堡自由教会学院（Free Church College of Edinburgh）及爱丁堡大学新学院（New College University of Edinburgh）进修，[6] 1881年至1883年又进入纽约联合神学院（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深造。1893年，林亨理获汉普顿–悉尼学院（Hampden-Sydney College）授予神学博士（Doctor of Divinity）学位，1926年获授该校法学博士（Doctor of Laws）学位。[7]
1883年10月，林亨理由美国南长老会西汉诺威长老会（West Hanover Presbytery）正式按立为牧师。[8]同年10月9日，他与约瑟芬·安德伍德（Josephine Underwood, 1858–1920）在美国肯塔基州鲍灵格林（Bowling Green, Kentucky）成婚。[9]二人育有至少四子两女，其中林乐喜（Josephine Underwood Woods, 1886–1972）与林利莉（Lily Underwood Woods, 1894–1983）后来均来华传教。首任妻子去世后，林亨理1923年与美南长老会来华女宣教士格蕾丝·泰勒·伍兹（Grace Taylor Woods, 1871–?）再婚。[10]
1883年10月，林亨理加入对华宣教事业，携带新婚妻子启程来华。1883年秋天，美南长老会决定在镇江开辟传教站。1884年，林亨理夫妇抵达中国，1月24日二人在上海加入了美南长老会在江苏镇江的差会。[11]二人到达镇江，加强了镇江的宣教工作。[12]1887年转至清江浦，林亨理与赛兆祥（Absalom Sydenstricker, 1852–1931）合作开拓江苏北部地区的宣教站，1904年起移驻淮安府直至1927年[13]。林亨理精通中文，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主编《圣经百科全书》（A Chinese Bible Encyclopedia），著有《四书解义适今》（A Commentary on the Four Books, Adapted to Modern Times）、《五经解义适今》（A Commentary on the Five Classics, Adapted to Modern Times）、《我们无价的遗产：基督教教义研究及其与罗马公教的对比》（Our Priceless Heritage: A Study of Christian Doctrine, In Contrast with Romanism），并于1896年至1904年参与了官话《和合本圣经》的翻译工作。
林亨理与第二任妻子于1928年退休后返回美国，定居美国新泽西州文特诺（Ventnor），继续参与教会事工。[14]自1937年起荣誉退休，1943年12月2日，他在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St. Petersburg, Pinellas）去世，享年86岁，安葬于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枫林公墓（Maplewood Cemetery, Charlottesville）。[15]
二、在华宣教活动及其策略
美南长老会在中国的著名传教士包括司徒雷登、赛兆祥等人。美南长老会的赛兆祥（Absolam Sydenstricker，1852-1931）是第一位进入江苏北部地区的新教传教士，[16]后被誉为该差会在苏北宣教的总设计师。1887年赛兆祥自徐州沿京杭大运河南下，途经宿迁，清江浦，淮安等地巡回布道。[17]赛兆祥不断开辟传教站，使差会在江苏北部城乡扎根。
林亨理自1884年抵达中国后，开始了长达四十余年的宣教生涯，他的宣教活动最初在江苏镇江展开。南长老会在赛兆祥抵达清江浦后不久，即差派林亨理与其弟林嘉美前往清江浦。[18]1887年林亨理和赛兆祥搬到了清江浦。[19]清江浦位于京杭大运河沿线，是南北交通要道，林亨理等人以此为据点，开展了教堂布道、圣经培训、探访乡村、传教士探访，以及广大乡村的福音拓展工作，显著提升了福音在当地的传播。[20]
此外，林亨理还以强烈的责任感回应美国差会的邀请。1891年他在美国家乡休假期间，被推选为美南长老会总会海外差传部代理秘书。随后，虽再度被推选为正式秘书，但他坚决婉拒，特致函大会委员会，郑重表示：“我在深思与恳切祷告后，决定婉拒大会的委任，继续留在中国。除非因健康问题或国内无人可以承担该职，我不认为自己应当返回美国。”[21]他进一步指出中国当前的属灵需要极为迫切，宣教工人极其短缺，自觉“必须继续留守工场”。 [22]这一立场充分展现了其对华宣教事业的高度忠诚与坚定使命感。
同年，林亨理在致《教务杂志》（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的信中高度评价了“宣教新闻”（Missionary News）栏目，认为该栏目是期刊最具价值的部分，并建议编辑部进一步加强其内容，鼓励在华宣教士记录个人宣教经历、归信个案及圣灵工作的具体事例。林亨理指出，该栏目能够有效回应基督徒读者对宣教动态的高度关切，增强海内外教会对中国宣教实践的了解，并促进全球信徒持续以代祷与实际行动支持在华宣教事业，[23]体现了其对宣教信息传播与全球宣教网络建设的高度重视。
1895年美南长老会于9月初在上海召开年会，有很多宣教士参加，林亨理以 “祷告如何贯穿宣教历史”为题发言，[24]强调祷告与圣灵工作的核心地位。1904年，林亨理被差派至淮安府传教，并负责所有事工。[25]他们起初租赁民房作为宣教据点，随后购入该房产并加以改建，设立诊疗所。此后又购置一座两层楼房，改建为外中内西式的教堂，并于1905年正式命名为“福音堂”，同期在西长街设立分院，进一步拓展医疗与宣教工作。[26]这里的福音事工包括每周安息日两场聚会、主日学和每周祷告聚会，诊疗日还会安排1.5至3小时的布道。[27]传教模式以“医疗+布道+教育”的综合方式，兼顾属灵与社会关怀，成为宣教创新模式的典范。
1917年12月9日当周，林亨理与多位同工在淮安连续举办了每日三场的大型布道会。此次布道活动采用了多渠道宣传策略，包括在全城范围内张贴大、中、小型宣传海报，并通过邮局向个人发送邀请函，有效扩大了活动的社会影响力。布道会期间出席情况踊跃，晚间场次平均到会人数达330人，听众普遍表现出高度的专注与属灵回应。最终，共有53名听众签名表示决志归信基督，并随即被纳入查经班，接受系统性的信仰培训。值得注意的是，参与者中包含了相当数量的中年商人和地方乡绅，显示出宣教事工在社会中上阶层的渗透力；另有23位女性慕道者亦加入信仰学习行列，反映出女性群体对基督教的积极接纳。[28]
三、圣经翻译与文字事工
林亨理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宣教士，也是重要的圣经翻译者与文字工作者。在圣经汉译史上，《和合本圣经》可谓影响深远。1890年，上海召开传教士大会，正式提出翻译《和合本圣经》的计划。会议决定，将推出深文理、浅文理和官话三种不同语体的译本，即“圣经唯一，译本则三”。大会同时选出了不同文体译本的执委会成员和翻译委员会，不过由于各种原因，人员不断变动。
官话翻译委员会的鲍康宁(Frederick W. Baller)，后由于健康原因辞职，其工作由林亨理继任。从1896年开始，林亨理也成为了官话执行委员会的会员。[29]林亨理参加了官话译本翻译委员会1898年第一次会议，1899年的第二次会议，1900年12月4日至1901年6月1日的第三次会议，但没有参加1901年底和1903年下半年的会议。[30]1904年林亨理因着在淮安布道事工繁忙的原因，退出了官话《和合本圣经》的翻译，没有选出任何接替者。[31]林亨理主要负责《马太福音》后半部分、《马可福音》前半部分、《加拉太书》、《以弗所书》和《哥林多后书》的一半。他预计负责的福音书部分将在1899年夏季会议上进行最终修订，书信部分已经仔细修订过一次，但仍需在提交委员会前继续完善。[32]
翻译委员会的成员富善（Chauncey Goodrich）对林亨理评价如下：
林亨理博士是满有教养和高雅的人，他举止庄重，极有风度，而且在辛勤地工作之后，不会放弃达到的确实成果。他是我们中间最好的希腊文学者，而且知道每一个希腊文词汇和虚词的准确意思。[33]
林亨理以深厚的希腊文造诣为翻译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这种能力在译经团队对新约希腊原文的逐字推敲中至关重要。同时，他庄重高雅的举止和不放弃成果的坚持，反映出跨文化翻译工作所需的品格。这种学术与人格的双重修养，使他在官话《和合本圣经》翻译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协调者与质量把关者。
除圣经翻译外，林亨理在中文文字事工方面同样贡献卓著。他主持编纂了四卷本的《中文圣经百科全书》，为中国基督徒和研究者提供了详实的圣经释义与历史背景资料。此外，他还致力于将中国儒家经典以基督教视角重新解读，分别出版了《四书解义适今》与《五经解义适今》。[34]
林亨理还以英文出版了《我们无价的遗产：基督教教义研究及其与罗马公教的对比》一书，是总结美南长老会属灵遗产的重要英文著作。书中以圣经为基础，论证了新教信仰为基督与使徒传承的原始基督信仰，强调教会元首惟有基督。林亨理系统批判了罗马天主教的教义偏差，包括教皇制度、赎罪券、弥撒献祭与偶像崇拜等，指出其对信徒良心和救恩真理的侵害。他呼吁新教徒坚持圣经真道，传扬纯正福音，警惕教义妥协，并强调家庭教导的重要性。[35]全书体现了林亨理对教会纯正性的坚持与跨文化宣教的深刻洞察。
四、医疗与慈善
林亨理深刻认识到宣教与社会服务之间的密切联系，其在华的医疗慈善实践不仅大大提升了美南长老会的社会影响力，也为基督教在中国树立了良好的公众形象。1888年，他的弟弟林嘉善在清江浦设立了当地首家西医门诊，1892年正式收到当地官府的批文，挂牌成立仁慈医院，[36]鼎盛时期是美南长老会全球规模最大的教会医院。1894年，另一位弟弟林嘉美（Dr. James Baker Woods）亦加入医疗团队，进一步拓展了医疗宣教的规模与影响。[37]
根据1909年统计，仁慈医院全年共接诊约15,000名患者。除为患者提供医疗服务外，医院和诊所还成为传福音的重要渠道，病房中经常开展布道活动，结合属灵关怀与医疗服务，体现了“医疗宣教”的综合策略。[38]1935年，林嘉美退休后，由钟爱华医生（L. Nelson Bell, 1894–1973）接任院长。值得一提的是，钟爱华的次女钟路得（Ruth McCue Bell, 1920–2007），即美国著名布道家葛培理（Billy Graham）之妻，亦出生并成长于淮安，见证了仁慈医院及林氏家族医疗宣教事业的持续影响。[39]
林亨理本人亦多次参与赈灾和公共福利事务。1906年，淮安连遭持续强降雨，导致夏粮与秋粮全面绝收，灾情异常严峻。洪灾过后，当地又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进一步加剧了社会危机。仁慈医院的林嘉美医生免费为灾民诊疗，自己却感染了伤寒病，痊愈后出现听力障碍。1907年，林亨理与张兆垣共同发起“以工代赈”，筹措粮食，修复水灾冲毁的堤坝，帮助灾民渡过难关。[40]
1894年，林亨理向《教务杂志》撰文，呼吁在华基督徒与宣教士共同关注英国政府设立的鸦片调查委员会（Opium Commission）所展开的调查，强调应揭示鸦片对中国社会带来的严重身体、道德及社会破坏。林亨理指出，尽管世俗媒体普遍维护鸦片贸易利益、贬抑反对者，但基督徒与宣教群体应以实地观察与第一手经验为基础，系统记录鸦片对民众健康及社会伦理的实际影响。他进一步倡议联合本地官员及医学专家提供客观证词，并建议《教务杂志》收集并汇编相关材料，作为对抗鸦片贸易道德败坏的重要出版平台。[41]值得注意的是，《教务杂志》在同期刊文中回应了林亨理的倡议，呼吁全体在华宣教士及信徒同心代祷。根据1900年4月12日中国反对鸦片联盟公布的捐款名单，林亨理与另一位捐助者各捐赠10美元，位列该名单的最高金额捐赠者之列，体现了其在社会伦理问题上的积极实践。[42]
五、对中国文化的思考
林亨理作为跨文化宣教士，深刻认识到基督教在中国传播必须回应和尊重本土文化。1896年，他在《教务杂志》中提出以“天纪”取代“西历”作为“基督纪元（Christian Era）”的中文译名，意在消除“基督教是西方宗教”的误解，体现了其对基督教中国化的早期探索。[43]“天纪”概念结合了中国传统“天命”“天道”的思想，意在表明基督降生为上天旨意的彰显，具有高度的语境适应性。
1907年4月25日至5月6日，林亨理参与了在上海举行的中国百年宣教大会（Centenary Missionary Conference）。该会议专门就祖先崇拜（Ancestral Worship）问题进行了基督教立场的调查与讨论，林亨理作为相关委员会成员参与了此项具有重要文化和神学意义的议题研究，[44]体现了他在面对中国传统宗教实践时的积极参与与回应。
此外，林亨理针对宣教士对是否应在教会学校中教授中国经典存在争议，提出了折中且创新的方案。1897年林亨理致信《教务杂志》，他正在筹备有关中国经典的注释工作：
众所周知，在我们宣教士同工中，关于是否应在教会学校中教授中国经典存在两种意见：有的认为应当教授，有的则认为不应教授。我们许多人都认同双方论点各有其合理性。我目前工作的目标是，尽可能减少对在教会学校中教授经典的反对意见，具体做法是从基督教立场对经典文本进行诠释。我将参考并基本遵循中国传统注释家的解释，只要这些解释不与基督教真理相冲突；但对于文本及已有权威注释中与圣经相违背的内容，我的目标是予以纠正，并从基督教的立场，依据圣经与科学的原理，提供对相关问题的正确定义。[45]
他倡议以基督教立场注释中国经典，保留其中不与基督教信仰冲突的内容，剔除与圣经教义相悖的部分，以便在尊重中国文化的同时传达福音真理。他先后编写并出版了《四书解义适今》和《五经解义适今》这两部著作。
1909年，《教务杂志》针对《四书解义适今：论语》部分发表书评，认为林亨理以时代性视角评价孔子，既肯定其伦理思想的高度，又指出其因未获“基督之光”而具有根本局限。林亨理通过大量西方哲学家如孟德斯鸠、柏拉图等人的引文，将孔子定位为伟大思想家之一，但明确否认其具有宗教救主的地位，为基督徒学生提供了学术与信仰并重的思考路径。本书风格与朱子学派相似，但行文更为简明，被视为基督徒学者探讨中西伦理思想关系的必读之作。[46]
继而在1910年《教务杂志》进一步评介《四书解义适今：大学、中庸》部分，称赞林亨理在批评孔子“以孝道牺牲真理”及朱熹“淡化有位格之神教义”的同时，注释风格保持优雅得体，始终坚持真理，避免无谓争辩，因而必将受到基督教教师的热烈欢迎。[47]
1913年，《教务杂志》对《四书解义适今：孟子》进行了系统书评，称该书不仅强调“为善”的伦理追求，更指出孟子伦理实践缺乏属灵动力，唯有基督信仰可赋予其道德教导以实现的力量。林亨理巧妙地将孟子与西方思想家如林肯、华盛顿、托克维尔等对比，且多处将引用语翻译为流畅中文，提升了可读性。书评亦肯定了其在纠正中国传统文化对圣贤绝对权威的盲目信仰方面的努力，特别是批判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多妻制的伦理误导，并提出基督信仰为家庭伦理提供了更为完善的价值基础。[48]
至1919年，《教务杂志》对林亨理的《五经解义适今》予以高度评价。他在该书序言中明确提出，五经是理解中国民族性与伦理道德不可或缺的基础文献，但应以批判性视角审读，揭示其中虚假神祇崇拜、纳妾及占卜等不符圣经教义之内容。林亨理特别借用孟子“宁无《尚书》，勿尽信之”的警语，强调儒学经典并非无误权威。[49]书中对《周南》《召南》及“诗三百”等误读进行了学术性纠正，并结合蔡沈的《诗经集传》、毛亨的《毛诗传》、雍正的《御注诗经》等权威注释，在尊重中国传统的基础上融入基督教批判与更新的神学立场。[50]
1918年，林亨理在《教务杂志》发表《基督教对中国生活独特贡献是什么？》（What is the Special Contribution of Christianity to Chinese Life?），系统阐述了他对基督教与中国文化关系的理解。他以基督教不是旧制度的补充，而是新的生命根基为中心论点，强调基督信仰具有更新中国人心灵与社会结构的独特能力。林亨理肯定了旧有的宗教与道德信仰中的良善，批评了儒家伦理体系虽具高尚目标但缺乏属灵动力的困境，指出唯有通过人与基督建立生命关系，才能实现“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儒家理想。文章进一步提出，基督教不仅提供了个人道德更新（如孝道的属灵升华），还将深刻影响婚姻伦理（反对纳妾）、家庭教育、国家治理（消除党争与贪腐），以及提升劳动与服务的尊严。林亨理认为一切真实且值得拥有的美好事物，都是基督教的恩赐。基督教将通过其神圣之触，将其他信仰体系中徒劳摸索的善转化为现实，正因为基督是道路、真理、生命，福音是神的大能，要救一切相信的人。[51]
在回应中国文化与基督教信仰关系的问题上，林亨理曾于1888年在《教务杂志》发表《福音是外邦人唯一的希望》（The Gospel the Only Hope of the Heathen）。该文针对署名Hopeful的文章提出反驳，指出其异教徒可凭良知与道德行为得救的观点缺乏圣经依据，违背了“唯独信心称义”的核心教义。林亨理强调，所有人皆处于罪中，唯有通过信靠基督和听闻福音方可得救。他特别批评了将中国儒生的道德行为作为属灵生命证据的做法，指出其忽视了人类本性的败坏及属肉体的心思与神为仇的圣经真理。林亨理总结道：唯有圣灵重生人的内心，才能带来真实的属灵渴望，福音是异教徒得救的唯一盼望。[52]
这种结合批判与尊重的方法体现了19世纪末基督教对中国文化“成全论”（fulfillment theory）的典型特征，主张基督教为中国文化中的“真理种子”提供属灵成全。通过文字事工和学术著作，林亨理不仅为中国基督徒提供了研究中西伦理思想关系的重要资料，也为今日基督教中国化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历史样本。
六、对中国教会的影响
林亨理不仅在宣教与文化工作中具有开创性贡献，其对教会合一问题的深刻思考亦具有长远的历史影响。1913年，他在《教务杂志》中发表了题为《真正的合一》（True Unity）的文章，深入探讨了基督教教会“真正的合一”问题。
林亨理在文中引述培根《宗教中的合一》（Unity in Religion）的论断，强调真正的合一并非外在制度或组织的统一，而是建立在信仰与属灵同情、合作基础上的内在合一。圣经所讲的“教会合一”，并不要求所有基督徒隶属于单一的教会机构。自使徒时代起，基督教便已在多元的教会结构中发展，地上的信徒共同组成了一个以天上的基督为元首的“属灵的教会团体”，而非地上的统一实体。林亨理认为，正如各国可以自主选择其政治制度，各教会亦应保有自身在礼仪、治理及教义上的独立与差异。[53]
他进一步提出“多样中的合一（unity in diversity）”的理念。不同教会的存在，实乃上帝赋予人类不同性情与属灵恩赐的体现。各教派在信仰实践与事奉中各有侧重，彼此补充，共同构建出完整的福音真理图景。林亨理强调，基督徒应以宽容与尊重的态度接纳差异，以“和平彼此联络，竭力保守圣灵所赐的合而为一”为目标。[54]
此外，林亨理对“分裂（schism）”一词进行了释义反思。他指出，罗马教会以教会组织标准判定他者为“分裂者”的做法，背离了圣经精神。真正的“分裂”，应是指教会某部分拒绝承认愿意与之团契的弟兄姊妹，否认其为基督身体的一部分。林亨理强调，每个教派都需从其他教派学习，只有在彼此尊重和承认的基础上，才能共同完成单一教会无法独立承担的普世事奉使命。[55]
最后，林亨理援引怀特利大主教（Archbishop Whateley）观点，反对教会内部毫无根据的自负（unwarranted assumption），并呼吁各教派以“以基督耶稣的心为心”，谦卑彼此相顾，避免狭隘的宗派主义。他期望中国教会能在多样性的基础上实现合一，共同回应主耶稣“使他们合而为一”的祷告。[56]林亨理的“真正的合一”思想，不仅是对早期普世教会传统的呼应，更为中国教会的本土化、多元合作提供了重要的神学基础，具有深远的历史与现实意义。
1923年12月，林亨理的夫人在上海参加一次晚间聚会时，深受圣灵感动，强烈意识到为世界灵魂得救代祷的迫切性。林亨理夫妇遂向上海二十余位同工发出邀请，召集他们于1924年1月1日共同在上海举行代祷聚会，为全球属灵复兴祷告。是日，环球复兴祷告运动正式开始。该运动很快获得来自美国、英国、印度及其他地区众多信徒的积极响应，逐渐发展为一个跨国、跨教派的祷告运动。1925年6月，环球复兴祷告运动在上海苏州路新天安堂（Union Church）举行为期十日的复兴大会，极大促进了上海本地教会的属灵复兴。此次聚会期间，多位青年信徒献身宣教事工，其中包括日后成为教会重要领袖的计志文与赵世光，两人后续在华人教会事奉中均发挥了深远影响。[57]
结语
林亨理作为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美南长老会在华的重要宣教士，其生平与事工充分展现了一位跨文化宣教者的多重角色与深远影响。从江苏镇江到清江浦、淮安，他以高度的责任感和灵性热情参与教会建立、布道、医疗与社会慈善，形成了“宣教—服务—文化适应”的立体工作模式。
在圣经翻译与文字事工方面，林亨理以学者的严谨参与了官话《和合本圣经》新约的翻译工作，并通过重新诠释中国经典探索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的融合路径。他的学术著作为中西文化对话提供了宝贵资料，体现了基督教中国化的早期尝试。在社会服务方面，林亨理及其家族通过仁慈医院的医疗宣教模式，积极回应中国社会实际需要，并通过灾害救援和反对鸦片运动将基督教伦理精神付诸实践。这种“服务即宣教”的理念对提升基督教在华形象和民众接受度起到了积极作用。尤为重要的是，林亨理探讨了教会合一的深刻理念。他主张尊重宗派差异，实现“多样中的合一”，强调属灵关系高于制度整合，推动了环球复兴祷告运动，树立了跨宗派合作的典范。
综合来看，林亨理的事工不仅极大丰富了近代中国基督教史，也为后世的宣教实践、教会治理、文化适应与跨宗派对话提供了理论基础与实践范式。他的贡献彰显了一个宣教士如何在忠于信仰的同时，最大程度尊重与融入接受文化，成为中西文化交流与基督教本土化研究的重要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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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Henry Mckee Woods’s Missionary Work in China
Jianlong YANG https://orcid.org/0009-0002-6350-6351
Nanjing 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
Abstract: In the late 19th and early 20th centuries, Christianity in China underwent significant expansion and localization. Henry McKee Woods (1857–1943), a missionary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nited States, dedicated over forty years to evangelism and social service in Zhenjiang, Qingjiangpu, and Huai’an, Jiangsu Province. He actively participated in the translation of the Mandarin Union Version of the Bible and published works such as A Commentary on the Four Books, Adapted to Modern Times and A Commentary on the Five Classics, Adapted to Modern Times,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hristianity and Chinese culture. Woods also promoted medical missions, social relief, and anti-opium campaigns, creating a model of integrated ministry combining medicine, preaching, and education. His vision of “unity in diversity” emphasized spiritual unity amid denominational diversity, inspiring the Global Revival Prayer Movement and setting an enduring model for contextual mission work and cross-denominational cooperation in modern Chinese Christian history.
Keywords: Henry McKee Woods, Presbyterian Church in the United States, Bible Translation, Sino-Christian dialogue, Church Unity
DOI: http://dx.doi.org/10.29635/JRCC.202506_(24).0008
[1] “Henry McKee Woods (1857-1943),” n.d., accessed May 11, 2025, https://ancestors.familysearch.org/en/K883-YK1/henry-mckee-woods-1857-1943.
[2] 盛观熙：《近代来华基督教传教士略传》，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第304页。
[3] Henry M. Woods, Robert Lewis Dabney: Prince Among Theologians and Men (Richmond, VA: The Presbyterian of the South, 1936), reprinted at PCA Historical Center, accessed May 12, 2025, https://www.pcahistory.org/documents/dabneytribute.pdf.
[4] A Catalogue of the Officers and 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Fiftieth Session. 1873-1874 (Lynchburg: Virginian Book and Job Print, 1874), p. 16; A Catalogue of the Officers and 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Fifty-Third Session. 1876-1877 (Richmond: Whittet & Shepperson, 1877), pp. 14, 17, 20.
[5] Woods, Robert Lewis Dabney: Prince Among Theologians and Men.
[6] “Woods, Henry Mckee,” accessed August 31, 2024, https://collections.ed.ac.uk/alumni/record/68138?highlight=*:*.
[7] Woods, Robert Lewis Dabney: Prince Among Theologians and Men.
[8] Woods, Robert Lewis Dabney: Prince Among Theologians and Men.
[9] “Missionary New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14 (1883), p. 498.
[10] 盛观熙：《近代来华基督教传教士略传》，第305页。
[11] “Missionary New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15 (1884), p. 65.
[12] Henry F. Williams, In Four Continents: A Sketch of the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U.S. (Richmond, VA: Presbyterian Committee of Publication, 1910), p. 54.
[13] 当时的淮安府是一个府级城市，辖区包含六个县。淮安府的府城位于今天的江苏省淮安市淮安区。
[14] Woods, Robert Lewis Dabney: Prince Among Theologians and Men.
[15] “Rev Henry McKee Woods (1857-1943) - Find a Grave Memorial,” n.d., accessed May 10, 2025, https://www.findagrave.com/memorial/105041883/henry-mckee-woods.
[16] 顾建国：《江苏地方文化史·淮安卷》，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11页。
[17] 姚兴富：《江苏基督教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30页。另参见潘澜：《情繫清江浦》，2018年6月25日，https://www.thepulseweb.org/?page_id=1605，2025年5月10日引用。
[18] 毛鼎来：《名寺名庙》，名城淮安系列丛书，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第127页。
[19] “Editorial Notes and Missionary New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18 (1887), p. 484.
[20] Williams, In Four Continents: A Sketch of the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U.S., p. 58.
[21] “Missionary New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24 (1893), p. 595.
[22] “Missionary New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24 (1893), p. 595.
[23] Henry M. Woods, “Letter from the Home Land,”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22 (1891), p. 582.
[24] “Editorial Comment,”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26 (1895), pp. 495–496.
[25] Williams, In Four Continents: A Sketch of the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U.S., p. 69.
[26] 毛鼎来：《名寺名庙》，第127页。参见荀德麟等：《淮阴史事编年》，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3年，第137页。
[27] Williams, In Four Continents: A Sketch of the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U.S., p. 70.
[28] “New Item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49 (1918), p. 209.
[29] 尤思德：《和合本与中文圣经翻译》，蔡锦图译，香港：国际圣经协会，2002年，第214页。
[30] 尤思德：《和合本与中文圣经翻译》，第229、256、266、268页。
[31] 尤思德：《和合本与中文圣经翻译》，第214页。
[32] J. R. Hyres, “Bible Revision—Status of the work Dec. 31, 1898,”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30 (1899), p. 206.
[33] Goodrich, “The Experience of a Bible Translator,” China Mission Year Book, 1913, p. 378. 转引自尤思德：《和合本与中文圣经翻译》，第257页。
[34] “Books in Preparation,”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36 (1905), pp. 417, 528, 581, 646; “Books in Preparation,”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37 (1906), pp. 163, 277, 401, 458, 515, 577; “Books in Preparation,”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38 (1907), p. 51.
[35] Henry M. Woods, Our Priceless Heritage: A Study of Christian Doctrine, In Contrast with Romanism, 2nd ed. (Harrisburg, PA: The Evangelical Press, 1941), pp. 205–209.
[36] 盛观熙：《近代来华基督教传教士略传》，第306页。
[37] 姚兴富：《江苏基督教史》，第31页。
[38] Williams, In Four Continents: A Sketch of the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 U.S., p. 60.
[39] 盛观熙：《近代来华基督教传教士略传》，第304–307页。
[40] 荀德麟等：《淮阴史事编年》，第137–138页。
[41] Henry M. Woods, “The Opium Question,”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25 (1894), p. 138.
[42] W. H. Park, “Anti-Opium League in China. Contribution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31 (1900), p. 268.
[43] Henry M. Woods, “天历 or 西历,”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27 (1896), pp. 404–405.
[44] “The China Centenary Missionary Conference,”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37 (1906), pp. 316, 319, 322.
[45] “Our Book Cable,”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28 (1897), p. 244.
[46] B. C. Patterson, “Commentary on the Four Books, Adapted to Modern Times. By Rev. H. M. Woods. Vol. I, Analects. 40 cents,”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40 (1909), pp. 469–470.
[47] W. A. P. M., “四书解义适今. A Commentary on the Four Books, adapted to modern times. By Henry M. Woods, D.D. The Analects, Great Learning and Doctrine of the Mean. Price 20 cents and 12 cents. C. L. S., Shanghai,”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41 (1910), p. 565.
[48] Chang Yung Hsun, “Commentary on the Four Books 四书解义适今孟子. By Rev. Henry M. Woods, D. D. Mencius. In two Volumes. pp.418. C. L. S., Shanghai,”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44 (1913), pp. 51–52.
[49] 林亨理（Henry M. Woods）：《五经解义适今：书诗》，上海：基督教文学会，1917年，英文序言，第2页。
[50] 林亨理：《五经解义适今：书诗》，英文序言，第3页。
[51] Henry M. Woods, “What is the Special Contribution of Christianity to Chinese Life?,”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49 (1918), pp. 645–649.
[52] Henry M. Woods, “The Gospel the Only Hope of the Heathen,”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19 (1888), pp. 376–81.
[53] Henry M. Woods, “True Unity,” The Chinese Recorder and Missionary Journal 44 (1913), pp. 335–337.
[54] Woods, “True Unity,” pp. 337.
[55] Woods, “True Unity,” p. 338.
[56] Woods, “True Unity,” p. 339.
[57] 陈福中：《倪柝声传》，第四章。本书为网络获取的电子书，无页码，引用时以章节标题标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