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历史研究问学录
记一次与夏老师的聊天
受访者 / 夏伯嘉
采访者 / 郭建斌、刘雅萌、姚星
整理者 / 郭建斌
研究生 还挺好的。因为您这个课我之前一点都没接触过。我具体是做魏晋到初唐中国经学的研究,基督教的研究于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夏老师 我觉得基督教与经学传统的相似之处是两边都有经典(四书五经、圣经)。经学是门更加专门的学问,一方面,一套经典或一套书,这个书里面的内容没有变化。另一方面,不同的历史朝代,不同的所谓的读经、传经的人,他们对这个经书是如何解释?
中国方面你可能比较清楚,从魏晋南北朝,到宋代,然后一直到康有为,基本上对经书的解释一直有争论,对四书五经有不同的看法,特别是对《易经》的看法。
研究生 夏老师,您如何看待一些目前在西方很流行的史学或史学研究的理论?感觉中国学界比较紧跟西方史学理论。
夏老师 西方理论从提出到翻译为中文,要时隔几年。在此期间西方史学理论可能又有变化。你看特别是在美国(欧洲没有那么多的花样),是比较活泼的一个学术境地。有时候你得看什么学科,通常在理论方面是史学、文学,产生一些新的理论。在美国产生的新理论,其实它们的本源就是法国的理论,比如福柯的理论,后现代理论等,这些理论是从那边一直发展而出。你目前接触过些什么理论?
研究生 比如我们一开始最早接触的是兰克史学,然后是年鉴学派,再到后现代的一些史学理论。包括我们较为经常接触的是柯林伍德和海登·怀特他们的研究理论。现在我们做经典诠释方面,比较推崇西方的一些文本理论,如新文化史理论。您怎么看待这些理论呢?
夏老师 虽然我读过很多关于历史研究理论的内容,但我自己比较不喜欢理论。有时候大家都谈理论,感觉你不谈理论,好像很落后。后来我觉得有些理论有用,有些没有用。在我50岁以后,我觉得还是踏实一点多学个语言,多学另外一种文学传统,从比较的角度来启发一些新的问题。
我觉得理论稍微知道些也好,可是问题在于我们在国内所了解的理论都是通过翻译过来的一些书。有时候我觉得理论本身,在被翻译的过程中,它的含义已经经过一定程度的变化。好像你从法国的理论翻译为英文,本身就会出现偏差的问题,何况现在译得也不好。所以我觉得研究理论还是大概知道就可以。大致就是说,我要套这个人的理论用在我自己的研究内容上面。有时,你问的问题里面可能会引用理论,也可以引用不同的理论,但是我觉得主要的学问功夫,还是要靠自己的实力、能力、文本等。
研究生 我记得之前和您聊的时候,您也说过理论仅仅是增加你一种看问题的视角,但不一定非得使用理论。理论会让你看文本的时候增加一些想法,可能会刺激你看问题的方式和方法。
夏老师 特别是在社会科学领域,学者比较喜欢应用理论。西方的理论都有它的一种历史渊源,有时候很多人在使用的时候都不知道这个理论是如何提出。理论是经过几代学者的研究变化,要弄明白这个变化,依然是很复杂的过程,需要在整个文化思想史方面下功夫才行。
研究生 现在我们用理论,许多情况下是那种拿来主义的用。就像是从书架上拿一本书,但是并不知道它本来在书架上的那个位置。
夏老师 这个讲得很对。
研究生 我可能觉得如果研究中过于强调理论,这已经脱离了你原初研究的主要目标。比如说基督教史学的研究,我们的研究基本是以史料为主,就是有一份史料说一分话,把相关主题的史料尽可能收集清楚,然后把它罗列清楚或者梳理清楚。但有时候你要用一个理论来阐释史料,就像我们刚才所说得拿来主义。如果你简单地把理论套上去,感觉就是两张皮,有时会非常生硬。如果把相关理论,按照老师您说的方法,把它的来龙去脉,它的变化过程,几代人的研究变化全部搞清楚之后,感觉会不会偏离以史料为中心的研究议题?
夏老师 你可以花10%的时间去了解理论。当遇到一个理论,不一定要去研究。你先看看这个理论有没有意思?你觉得其实这个理论针对我的研究可能提出诸多启发性的问题。我觉得不要一开始做研究就去抓一个理论。你可以把自己的读书阅读分成两个部分。第一个就是在理论上面下一点工夫,看看那一个人写的东西比较有趣。看看福柯的东西、后现代的东西、还是什么解构主义的东西你先看看,看看这些东西有没有意思。时间的分配我觉得很重要,不要把太多时间放在理论方面,还是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自己,踏实地做点东西。
夏老师 西方文学界有一个接受文学理论,你是否关注到读者对这些文本的接受或反应?这样可以把你的材料进行一个扩充。
研究生 其实我现在的想法是不单讲一种接受,而是讲一种生成,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否成立。因为前面东西真的都丢掉了,就好比本来是很多的小溪汇成了大海,但现在我要通过这个大海去回溯当时那个溪流的走向。(夏老师:这个有些困难)其实如果想做一个还原的工作是基本不可能的,就是还原不出。其实我想做的就是,看到那个溪流汇成大海的时候大海的样子,然后大海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样子,它是怎么去把那些溪流汇进来的。
夏老师 反正你写一些可能做到的东西,不能够做到的东西,你提出问题。
研究生 我现在只能是这样了。
夏老师 说不定将来考古挖掘出一些新的材料。
研究生 其实我的研究跟他们做明清时期有很大不一样,就是我们没有充足的文献。文献的网络不足以支撑我们去还原当时的情况。
夏老师 你也不像秦汉,秦汉还可以挖很多竹简。你的研究,这个中间是刚好比较空白的时间段。
研究生 是的。很多文献里面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是这个蛛丝马迹追过去又发现是一片虚无,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材料。
夏老师 玄之又玄。你看南北朝时的史书,资料和内容都很简单,一些大家族,一些南朝的皇帝,只有简单几页的记录,所以南北朝史很难做。相对而言北朝史的研究,可以挖出一些材料,大家可以探讨这是北魏的材料,北方游牧民族迁徙的材料,佛教的材料等。对南朝的研究相对比较难,特别是南朝思想史的研究,只出了几个学者。
在西方相关的研究传统中,特别是到了基督教的时代,文本在基督教的系统中如何被诠释?在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下,如何形成自己的宇宙观、哲学观?在非基督教系统中发展出来的思想,在基督教时代如何被吸收和发展,或者排除在系统之外。比如英国时代的一些思想家,他们所看的文本是以前所谓古代社会后期的一些文本,可以去看一下。另外就是,在犹太人传统里面,他们也有一些研究形而上学的传统。
研究生 在您的书里面讲到《畸人十篇》,里面有利玛窦和一个商人的对话。那个商人根据算命得知自己50岁寿终,利玛窦劝他不要去相信这些。我感觉方术的传统,在中国人思想里面非常根深蒂固。从汉代、魏晋南北朝建立下来的那些传统,已经从原本是上层用来去讲天道变化,去干涉统治者的传统,慢慢下降到民间传统,且根深蒂固,感觉数千年以来都没有根本地改变过。
夏老师 你看道家、道教与儒者、儒术,有很密切的关系。从民间发展出来的算命、医疗,到现在依旧存在。这两个传统,一个你可以说是有文本的传统,读书人的传统,另外一个是民间的传统,到某一个时代是分开的。在道教的传统里,文本传统和民间传统有很密切的关系。有些学者觉得儒家的兴起,就是要给自己树立另外一种权威,把诠释的这种功夫来作为抬高自己一个学术团体地位的方法,就是把这上层的知识的理论跟下层的生活实践方面进行第二次诠释。宗教方面,佛教、基督教等的一些理论功夫,基本上都会涉及生活方面的实践。
研究生 夏老师,您之前主要是研究欧洲史(德国史),现在转向了中西文化交流史。
夏老师 我一直对传教史感兴趣。你们去过澳门吗?我觉得澳门的教堂等,很有趣。
研究生 有一个我比较感兴趣的问题,在《清末教案》、《教务教案档》等很多档案都提及当时官绅以及普通民众对传教士的误解,而由此产生谣言。其中有一条谣言是说传教士挖眼睛,挖心脏,尤其是挖小孩的眼睛心脏,然后用来炼制金银。我想知道这种谣言的起源在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谣言的出现?这个谣言为什么是在清末教案时,大量地出现和传播?然后我在看一些书的时候,其中谈及在基督教的历史时期,对圣体论,变体说,已经有过一些相关的讨论,有的教派因此被定义为异端。所以在欧洲历史上,比如在仪式祝圣之后,食物变体,变为耶稣的血与肉等观念传到中国之后,是不是会让中国人产生一个疑惑,会让当时中国人以为传教士会用人的身体去做某些事情?
夏老师 这个可能就是说当时中国人已经接受了西方宗教教育里的部分内容,才会出现了这样的误解。
研究生 但是我目前没有找到相关的文本。
夏老师 对于挖眼睛这个谣言。我们现在都比较清楚,中国的传统医学里,并不注重眼科,中国医学里不管是把脉,还是别的治疗方式,都是以气或阴阳为主,以药物治疗为主,物理治疗为辅,不注重外科手术,包括眼睛上面。在19世纪时,有一些西方的传教士,以眼科为其专长,为当时中国人治疗眼疾,以此来吸引教徒。这个领域你应该很容易做一些研究。
研究生 这个问题我也请教过其他老师,和您的观点相似。西方的外科手术传入中国之后,外科做手术会有一些切割,取出一些身体组织,可能会有这样的影响。圣体说是否可能也有一些影响?
夏老师 在西方反犹太运动里面,曾经受基督教的影响。他们说犹太人要拐带基督教的小孩儿,把他们折磨而死。这其实也是他们对圣体研究的理解,就是怎么样从面包变成身体的一个误解,然后把它推到犹太人身上。我也曾写过相关的文章,你可以参考一下。
研究生 在晚清这些谣言中,把挖小孩儿的眼睛、心脏与炼制金银联系在一起,是不是体现出当时人们对西方炼金术的一种痴迷呢?在利玛窦入华不久,曾有人听闻传言,传教士会炼金术而去拜访他。
夏老师 有这方面的影响。我想你还要看看中国传统里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观点?在中国的民间信仰传承里面是否有这样的观点?
研究生 应该有。《叫魂》这本书里面里大概写了很多这方面的内容。比如用的人的头发等。
夏老师 另一个方面,我们知道在天津教案里,有很多弃婴被育婴堂或修女收养,婴儿因各种原因死亡后,被埋葬在教堂或者育婴堂附近,随后被野狼或者野狗挖出来。当时的人看到此种情形,也会产生一些疑问。同时当时的人觉得,传教士等人并没有工作,但挺有钱。也会产生一些疑惑。总体是各种因素所造成的结果。
研究生 我现在看一些后现代史学理论的书,它会说历史是一种叙事,抛开了历史的一些真实性,并认为去追溯那些真实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也会讲历史都是后人不断地对它的一种建构。
夏老师 围绕后现代的理论,可能你不能百分之百地还原本来的真实,可是绝对有些东西是假的。你起码的功夫要指出什么东西是假的,对吧?你可能不知道一个事情的真相的百分之一百,你起码知道对这个事件的叙事有一些根本是假的,或者讲述错误,你可以把它排除掉。
研究生 那这样的话就需要有多重的史料进行一个佐证,孤证的话可能不行。
夏老师 这其实是一个具有科学性的方法。什么叫科学的真实性?真实性就是说你做一千次实验,都有同样的结果出来,但将来一万次实验之后,也可能会有变化。起码这一千次都是这样,这是某一种暂时性的正确性。除非出现了一些能够推翻这个结论的东西,我们可以改变我们的看法。这就是基本的一个科学性问题。你可以指出,别的方法无法得出这样的结果,好像是不能解释以前的事情,这是一个不对的或者假的,或是一个错误的诠释释方法。但这不表明我的办法就是百分之百对,但起码这个方法我们大概还可以做,根据将来新的史料还可以再变。
研究生 我想请教一下夏老师,我们现在还是学生,在做历史研究或者别的研究,学校要求我们发文章。我来这边之后,发现两边的博士生教育有很大差别。我们的导师鼓励我们应该多看书、学语言、学技能,但学校对毕业有硬性规定,要发文章。
夏老师 我们希望学生能够发文章,但现在是比较困难的。国内就是比较硬性规定两篇文章。
研究生 感觉我们阅读量比起这边的同学还是差很多,阅读量不够,基本都是拘泥在自己的专业小范围内,比如,做中国史研究,但对整个世界历史的阅读和了解不够。
夏老师 从考试的角度来说,好像做中国近代史研究,不需要考中国古代史的内容。这边的学生,阅读不仅要精,还要广。
研究生 有时学院会按照中国朝代来划分教研室,各个教研室可能更多只是关注自己的一点东西。
夏老师 当然这个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你很快就可以精,可是坏处是,有时候你在这个传统下看不到新的东西,提不出新的问题。你还要跟着这个传统的去做研究,跟着前辈、老师、师姐、师兄研究的内容,就感觉很难让自己有一种创新。另外在整个学科里面,他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有些学者的研究很精,会谈及一些重要的思想家,以及大家没注意到的故事。但研究方法不是很新颖,把材料整理并排列出来。就是说没有一些别的学科给你一种冲击。好像研究中国史经常提及的问题,都是殖民主义、现代主义、帝国主义这样的内容。可是你要是能够看一个别的国家,像土耳其,奥斯曼帝国,怎么样从一个帝国变成一个共和国。这与中国非常像,他们也有语言的改革,也把旧的语言变成了新的语言。当你通过一种比较研究,你会觉得:他们会问这样的问题,我们在这个领域里面根本没有人这么提问。我觉得美国学生的训练,阅读量广,这是一个好处,短处就是对史料的训练不够。
通常这边历史系的研究生,几乎没有做过一手材料的研究,语言训练不够,也没去过档案馆,顶多就是从一些出版的文献来做研究。可他们的长处就是看书比较多,有时候看书的理论都可以把它引进来。但看书太多,他们考试的时候也有些吃力,很难把读书内容全部吸收。
研究生 老师,您会鼓励学生花很多时间再学一门语言吗?(除英语之外)
夏老师 应该再学一门语言。我觉得学语言,第一是对你研究有用,第二是我自己喜欢学语言。也要根据你的学科而定,如果对你的学科研究帮助不大,也没必要花太多时间在语言学习上面。反正我觉得多学习语言也没有什么坏事。
研究生 我觉得自己在语言上没有天赋,英语学这么多年都学不好,再学一门别的语言会更困难。
夏老师 因为出国学习语言的机会比较少。我觉得国内英语教育大概主要是以做作业为主,不是讲英语,不是活的应用。阅读可能不是很难,但听、讲、写作等活得应用等会涉及比较少。我觉得大部分亚洲人学英语都有这样的困难,而且国内授课也主要中文为主。对于美国人而言,学习其他西方语言相对比较容易。
访问者 我之前曾向您请教关于语言学习的方法等,您当时的答复是:你先学精通一门外语,然后慢慢就可以触类旁通了。您学语言有什么窍门吗?
夏老师 你觉得学习进程慢的时候,你就要暂时放弃。我也放弃过,我曾放弃过对希伯来文的学习。因为我想看圣经。后来一没时间,二是我也觉得很难,就放弃了。古希腊语,我是十几年前买了一本书,看了一下,觉得很难,就放回书架。5年前我感觉这个不行,还是要看,现在我可以看啦。总之要强迫自己。
访问者 我坚持学了一段时间拉丁语,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
夏老师 坚持不下去时,你就放书架上。你隔一段时间再看一下。有时候没办法,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反正你不放弃就行了。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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