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载于ICL Vol. 8 No. 2 Summer 2025
摘要:“朝闻夕死”出自《论语》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不同时代的注疏家对“朝闻夕死”有不同的解释。一般文史著作对“朝闻夕死”的理解也与经典注疏有所不同。晚明天主教入华后,使用西方天主教资源对古儒经典及其术语进行新的诠释,从而赋予其新的意义。以“朝闻夕死”为案例,以文本实证的方法梳理不同注释家的诠释、一般文史作品中的理解,以及明清天主教对其的再诠释,可以探讨在文明互鉴视角下,中西文化在核心概念与思想层面的理解、诠释与再诠释。
关键词:“朝闻夕死”;诠释;再诠释;天主教
《论语》中的“朝闻夕死”及后世诠释
我们首先梳理注疏家的解释。古今注解《论语》的书籍多达三千多种,最重要也是影响最大的注疏家主要有三国曹魏的何晏、南朝的皇侃、北宋的邢昺、南宋的朱熹、清代的刘宝楠。
邢昺《论语注疏》的解释与邢昺较为一致:“注:言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疏: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此章疾世无道也。设若早朝闻世有道,暮夕而死,无可恨矣。言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也。”可以发现,从何晏到皇侃,注疏家对“朝闻夕死”的解释就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即从陈述孔子将死不闻世之有道,变成了孔子希望迫切推广“道”。因此,所谓的“可死”并不是陈述一种事实,而是通过假设来形容时间之紧迫。
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不同时代的注疏家对于“朝闻夕死”的理解有所不同。除了注疏家的解释之外,文史作品在援引“朝闻夕死”时赋予了另外的含义。下面我们按照时间顺序梳理文史作品对“朝闻夕死”的理解。
《汉书》载有夏侯胜与黄霸之间的故事。二人均被汉宣帝囚于狱中,黄霸想要从夏侯胜“受经”,但夏侯胜推辞。此时,黄霸援引了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夏侯胜为之感动,“遂授之。”这里黄霸援引“朝闻夕死”的意思是自己一旦闻道,就可以死而无憾。
《后汉书》载李熊劝说公孙述自立为帝。公孙述梦见有人对他说:“八厶子系,十二为期”。公孙述就对他的妻子说:“虽贵而祚短,若何?”公孙述的妻子回答:“朝闻道,夕死尚可,况十二乎!”这里可以看出东汉初年人们是如何理解孔子的“朝闻夕死”。公孙述妻子援引孔子这句话,与孔孟之道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指一旦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即使死了也无遗憾。当然,这里的解释也是从孔子原义中引申出来的。无论孔子所讲的是自己闻道,还是百姓闻道,都有急切、迫切、紧迫,并有得之虽死无憾之意。因此,公孙述妻子的引申并非过度诠释。
《晋书》载皇甫谧不出仕,沉溺于典籍,废寝忘食,被人称为“书淫”“或有箴其过笃,将损耗精神”。皇甫谧回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况命之修短分定悬天乎!”有人劝说皇甫谧要保重身体,可是皇甫谧引用孔子的这句话以明其志,表示为了闻道,而不在乎生与死。可以发现,皇甫谧对孔子的“朝闻夕死”做了新的解释,以此作为自己沉溺于典籍而不在乎生死的理由。
《晋书》又载任调与司马蔡兴、侍中李艳、张烈劝说李寿自立为帝。李寿命人占筮,结果是:“可数年天子。”任调喜曰:“一日尚为足,而况数年乎!”李寿也回应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任侯之言,策之上也。”于是在咸康四年称帝,改元汉兴。这里李寿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表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使很快死去也无遗憾。此处的含义同于公孙述妻子之意。
《全三国文》载有应璩写给韩文宪的书信。应璩告知韩文宪,“昔公孙宏皓首入学,颜涿聚十五始涉师门。朝闻道夕殒,圣人所贵。足下之年,甫在不惑,如以学艺,何晚之有?”这里对孔子的“朝闻夕死”进行了另外一种解释,即学道不在乎年龄,即使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都为时不晚。应璩为什么能从“朝闻夕死”进行如此解释呢?主要基于“夕死可矣”这后半句话,意思是只要闻道了,那么死去也可以。同样,即使年龄大了,但是一旦闻道,即使因为年龄的原因而死去,也是圣人所赞赏的。
《北史》载刘延明被凉武昭王征为儒林祭酒、从事中郎,后迁抚夷将军,虽然有政务在身,但仍手不释卷。昭王说:“卿注记篇籍,以烛继昼,白日且然,夜可休息。”即提醒刘延明要注意身体。而刘延明回答:“朝闻道,夕死可矣,不知老之将至,孔圣称焉。延明何人斯,敢不如此。”此处刘延明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其含义与皇甫谧相同,即为了闻道而不在乎生死。
《南齐书》载有荀伯玉事迹。其中提及有善相墓者见伯玉家墓,对伯玉的父亲说:“当出暴贵而不久也。”伯玉听闻之后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显然,荀伯玉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之意,等同于公孙述之妻。后荀伯玉的权力达到顶峰后于永明元年被齐武帝所杀,死时仅五十岁。
《文选》载曹植所撰《王仲宣诔》,其中提及:“存亡分流,夭遂同期。朝闻夕没,先民所思。何用诔德?表之素旗。”曹植在这篇诔文使用了孔子“朝闻夕死”的典故,表示王仲宣死得其所。
《唐会要》载张昌宗欲谋作乱,诬陷魏元忠,让张说作为证明,但张说一开始不同意,张昌宗许以高官,张说“伪许之”。宋璟、张挺圭、刘知己就纷纷劝说张说。宋璟曰:“大丈夫当守死善道。”张廷圭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张廷圭是接着宋璟之后说的。宋璟的意思是大丈夫应该坚守“善道”,意即不要被张昌宗利用。张廷圭进而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进一步强化宋璟的劝说力度,意即圣人孔子都说过要为道所死,“以身殉道”,那么张说也应该这样。这里援引孔子,主要目的是强调为了“道”应该义无反顾,甚至付出生命。显然,此处的引用业已远远超出了孔子原文的意旨。
《太平广记》载:“长孙籍与张公旧交。公兄呼籍。公尝讽其改图。籍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里的意思是张公劝说长孙籍不要再科考了去做别的事情,但长孙籍援引了孔子的“朝闻夕死”。长孙籍的意思是只要早上中了举,晚上死了也值得。长孙籍是借用了孔子的这句话,使得其继续科考显得非常合理。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发现文史作品中的“朝闻夕死”的含义主要是为了实现了某个目标,即使很快死去也在所不惜,以表示时间的紧迫性。这种解释是建立在何晏注的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引申。在文史作品中,“朝闻夕死”还带有一定的贬义,是指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即使很快就失败甚至死去也在所不惜。
综合以上,可以发现历史上对孔子的“朝闻夕死”基本上有三种解释。其一、孔子自己朝闻道,夕死可矣,表示孔子自己对道之渴求;其二、人们朝闻道,孔子夕死可矣,表示孔子希望自己所主张的道能够被世人尤其是国君闻知,并予以推行,那么孔子认为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可以死而无憾;其三、他人朝闻道,他人夕死可矣,主要强调闻道之迫切性。当然,这里的他人也可以包括孔子自己。无论是哪一种解释,主要强调的内容有二。首先是闻道的重要性,可以为了闻道而不在乎生死,也可以说只要闻道就可以死而无憾;其次是闻道的紧迫性,因朝夕并举,表示时间短暂而紧迫。第一个内容可以引申出为了实现某种重要的目标,可以死而无憾之意。但据上文所引资料来看,大部分是为了实现个人私欲,而后骤逝,带有一定的负面意义。同时,又可以引申出要闻正道之意,即不可以在不是正道的地方花费时间与精力,因为只有闻得正道才可以死,否则不可以死。第二个内容可以引申出随时都可以闻道,即学不为迟。后世有关“朝闻夕死”的解释,基本上都围绕着这两个方面进行的。
比较经典注疏家与文史作品中对“朝闻夕死”的理解,我们可以发现,尽管经典注疏代表着权威与正统,但是文史作品中所传达出的普通人的理解却与经典注疏有所不同。在部分文史作品中,甚至对“朝闻夕死”的理解出现了贬义,实际上业已偏离了孔子提出“朝闻夕死”这句话的原初含义。同时,上述梳理也提醒我们要想真正了解一个时代的思想,除了关注一般注疏之外,可能还要关注同时代的文史作品。
宋明时期儒家士大夫对“朝闻夕死”的理解
《鹤林玉露》载有涪陵樵夫与程颐之间的一个故事,即程颐到涪陵,渡江时风浪大作,而程颐正襟危坐、神色泰然。到岸后,樵夫问程颐:“公是达后如此,是舍后如此?”及登岸,程颐再找樵夫,已不可见。作者在讲完故事后,对此进行了评价。作者认为,“惟达故舍,惟舍故达,达是智,舍是勇。”又指出:“夫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使未闻道,必有贪生怖死之心,安能夕死而可哉!可者,委顺而无贪怖之心也。朝闻道是达,夕死可矣是舍,达须是平时做工夫,舍则临事自然如此。”此处对孔子的“朝闻夕死”进行了新的解释。作者认为孔子的“朝闻夕死”指的是可死、不可死的标准问题,闻道可死,不闻道则不可死,即其所谓:“死生亦大矣,非诚知道,则岂以习死为可乎?”换言之,此处将孔子所讨论的闻道必要性问题,转换成了生死观之讨论。此处还将朝闻道等于达,夕死等于舍,是用宋明理学的修养工夫对此句话进行了解读,即平时多做工夫,临事自然如此。这里的解释就把朝与夕的时间关系去掉了,只强调闻道与可死之间的逻辑关系。
前文业已提及朱熹对“朝闻夕死”的解释。朱熹以“理”解释“道”,认为“道”即指“事物当然之理”。很明显,朱熹对“朝闻夕死”的解释与程颐一脉相承,强调学理求道之重要性。程颐、朱熹的解释侧重于闻道与生死之间的关系,即以闻道与否来阐述可死、不可死。此即宋儒有关“朝闻夕死”解释的生死观转向。正如程颐所谓:“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也。”
《朱子语类》记载,有弟子问朱熹,“朝闻道而可夕死,莫须是知得此理之全体,便可以了足一生之事乎?”朱熹则指出,闻道不止“知得一理”,需要知得多有个“透彻处”。只有这样,“虽便死也不妨。”换言之,“闻道”不仅仅是知道“一理”,而且还需要“透彻”,否则就不算“闻道”。因此,这里的“闻”不只是“听闻”之意。
同时,朱熹指出孔子“朝闻夕死”并非是“圣人欲人闻道而必死”,即所谓的“圣人诱死说”,而是指“道之不可不闻”。因此,朱熹认为,“若人一生不闻道,虽长生亦何为!”具体而言,即为“若人而闻道,则生也不虚,死也不虚。若不闻道,则生也枉了!死也枉了!”朱熹反复强调“朝闻夕死”是指“若是闻道,则生也得个好生,死也得个好死”;“即随生随死,皆有所处。生固所欲,死亦无害。”毫无疑问,朱熹从生死观角度去解读“朝闻夕死”是非常明显的。
《永乐大典》载有《朝闻夕死说》,对孔子的“朝闻夕死”进行了诠释。该文认为传统注疏的理解有误,即孔子原意不是认为道重于死,因为“死乃道也”。该文对道与死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论述,指出:“离道而论死者,非惟不知死,真不知道。”该文又提出:“生者道而死亦道,则生死何与我?而我何私为之好恶哉?生固所可好也,若必恶死,是恶道也,而可乎?故生于道,而朝有闻焉。即亦死于道,而夕即可焉。生亦犹朝也,死亦犹夕也。一日之运,有朝必有夕;百年之运,有生必有死,道如是故也。”换言之,此文是将孔子的“朝闻夕死”解释为是生死问题,即认为闻道者生顺死安,已经将生死放下,因为生死乃“此道之公耳”,非为“一身之私”。
明儒湛若水复沈汝渊的信提到:“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必长年?”据上下文可知,湛若水此处的意思提醒对方不应谈仙以及烧炼,以坏名教。湛若水用这句话的意思是闻道者不在意长寿。湛若水又谓:“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必为引年之说?纵使引年至千岁,不闻道,犹未生也。”湛若水还强调闻道可以透彻生死,即其所谓:“知至即是闻道,闻道自贯彻人我古今幽明,便能知死而不亡,易所谓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湛若水又认为道家所讲生死问题不可信,惟有孔子的“朝闻夕死”可信,即认为孔子此语是讲“死而不亡”之说。除了对道教批评之外,湛若水对佛教也有所批评,“不闻道,则虽长年如武帝何益?素俭如武帝何益?气清神完何益?古今僧佛持戒入定者多矣,其不知道一也,岂但武帝哉!”由此可见,湛若水依然从生死观的角度阐发孔子的“朝闻夕死”。
王阳明也将孔子的“朝闻夕死”与生死观联系起来。王阳明提及:“朝闻道,夕死可矣。视若夜旦。其生也,奚以喜?其死也,奚以悲乎?”换言之,王阳明援引此语表明君子最重要的目的是闻道,而不在乎生死。
王艮认为道是亘古不变的,“道在天地间,实无古今之异”,最重要的是有志者才能闻之。王艮又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其余何足言哉?”王艮这里援引“朝闻夕死”,主要是强调求道之志向。是故,王艮接着讲:“嗟夫!有志之士,何代无之,若非明师良友鼓舞于前,诱掖奖劝,抑其过引其不及,以至于中,其不至于半途而废、行不著习不察、流于异端枝叶者鲜矣。
王塘南问章潢,禅宗欲超生死何如?章潢回答:孔子朝闻夕死,周子原始反终,大意终始皆无,便是儒者超生死处。很显然,章潢也是从生死观的角度来理解“朝闻夕死”。
李贽《焚书》引用孔子的“朝闻夕死”,用以说明圣人怕死。李贽的观点与其他士大夫有所不同。李贽认为世人没有穷究生死之因,所以不怕死而“贪此血肉之身”;但佛与圣人则万分怕死,故穷究死生之因。李贽认为怕死之大者,必朝闻而后可免于夕死之怕也,所以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李贽认为,所谓可者,即可以死而不怕也;再不复死,亦再不复怕也。李贽的解释依然与生死观有关,但李贽的解释强调怕死与不怕死,与之前的解释强调可死、不可死有所不同。
方以智对“朝闻夕死”的理解,与王阳明类似。方以智认为:闻道之日,“方算得初生之日。”而“夕可之日,即是不死之日。”方以智认为孔子此处所讲的正是生死之道,但孔子又讲“未知生,焉知死?”方以智则认为此“未知”二字最亲切,“正是知生处”。但方以智杂以佛学,认为知即无知,所谓般若无知,而无所不知。方以智将孔子的“朝闻夕死”与佛教一心三昧结合起来,认为《论语》的知命、知礼、知言就是三昧。
王夫之在《读四书大全说》亦将“朝闻夕死”与生死观联系起来。王夫之认为释氏说生死有分段,“其语固陋”,但王夫之也认为宋儒以气之散聚说生死“与圣人之言相背”。王夫之认为人之生死并非完全由造化所操弄,人在其中也有作用。因此,王夫之引孟子“直养无害,塞乎天地之闲”予以论证,即其所谓:“既不使造化无权,而在人固有其当自尽者。”然后,王夫之又言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亦是此意”。换言之,王夫之认为孔子此语也是谈生死问题,而且是指人在生死关节当有所作为。
张居正的解释与宋明理学家有所不同。在《四书直解》中,张居正对“朝闻夕死”的解释如下:“闻,是闻知。道,是事物当然之理。孔子说:道原于天而赋于人。人生下来,便有日用常行的道理。如为子便要孝,为臣便要忠,一毫亏欠不得。若不曾知得这道理明白,便是枉过了一生,虽死犹有所憾。若是平日间,着意去讲求,竭力去体认,一旦豁然贯通,无所疑惑,则凡性分之所固有,与夫职分之所当为,事事完全,无少亏欠,就是晚上没了,其心亦安,而可以无遗恨矣。孔子此言盖甚言道之不可不闻,欲人知所以用力也。然人不学不知道,欲闻道者,可不以务学为急哉。”由于此书最初是写给少年万历皇帝的讲稿,所以张居正在解释“朝闻夕死”的时候强调学道要急。
由此可见,宋明儒家士大夫对“朝闻夕死”的解释主要基于生死观,认为闻道是可死、不可死之关键。无论是程朱,还是阳明,均是从生死观的角度去阐释“朝闻夕死”,业已与孔子所讲的原义相距甚远。“朝闻夕死”的解释为何在宋明时期发生了诠释学转向?主要原因是受到佛教的影响,士大夫都在讨论生死问题,理学家们也在所难免。
明末清初天主教对“朝闻夕死”的再诠释
事实亦是如此。利玛窦在《畸人十篇》中与晚明士大夫深入地讨论了生死问题。利玛窦所传达的核心观点是天主教的备死说,即常念死候。天主教是一种出世宗教,认为生寄死归,正如利玛窦所言人生在世,如俳优在场,终归要谢幕。因此,现世不是最终目的地,而来世才最真、最实,来世之利同样也最大。利玛窦指出人生忙忙碌碌,最终不过如梦一场,因为死后有审判,而生前所做作为将成为审判的依据。因此,利玛窦所谓的“备死说”即是指人的一生要为死后审判做好预备。
雹电浮生,功罪未暇相偿。设不天堂,不地狱,也无造物之主,岂不便益于小人,而难乎其为善类也哉?且朝闻夕死,恶知其可也,死则贤愚同尽。设贤者身后一无所得,安见闻道者之益,而曰可矣。特未信此理之必有,未察其事之实据。
艾儒略对“朝闻夕死”的解释,反映出耶稣会传教士的诠释策略,即引用儒家经典、在士大夫认可的解释限度内,对其进行天主教式的再诠释。艾儒略认为,人的一生非常短暂,人在现世中的善恶无法在现世中得以赏罚。如果没有天堂地狱,那么这些善恶就得不到最终的处理。如果得不到处理,那么既不符合公平正义,也会让现世中的道德说教全部无效,即其所谓:“不几塞行善之门,长小人之无忌惮”。艾儒略认为,如果没有天堂地狱,那么孔子所谓的“朝闻夕死”就不成立,因为闻道者(贤者)与不闻道者(愚者)死后都一样归于无,那么,闻道与不闻道没有什么区别,闻道没有什么益处,而不闻道也没有什么坏处,是故孔子所谓的“夕死可矣”就不对。因此,艾儒略认为必定有天堂地狱,所以孔子才说“朝闻夕死”。
艾儒略的解释与儒家传统的解释不同。二程、朱熹对“朝闻夕死”的解释,是从生死观角度进行的。朱熹认为人闻道之后,可以生顺死安,但所谓的生顺死安是指人的精神状态。未闻道之人,只能是虚度此生。因此,闻道与否只会影响到人的精神境界,而与死后没有关系。因此,二程、朱熹的解释实际上与儒家的居易俟命一脉相承。
马若瑟(Joseph-Henri-Marie de Prémare,1666‒1735)在《儒教实义》中用天主教对儒教进行了改造。马若瑟认为先秦儒家经过秦火之后,原义丧失殆尽,后儒已经偏离了正轨,而天主教接续了儒家道统,与古儒相一致,因此不应该受到质疑。马若瑟的索隐思想是在利玛窦的文化适应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并得到了刘凝、张星曜等儒家信徒的认可。马若瑟在《儒教实义》中也援引了孔子的“朝闻夕死”。马若瑟在论述儒家之宗即孔子之德时,有如下引用:“一曰好学。盖平生不居圣,惟自称好学而已。是故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常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里马若瑟引用“朝闻夕死”,是论证孔子好学。因此,这里的解释与何晏、朱熹的解释有所不同,而是指孔子自己闻道、夕死可矣。
马若瑟在章回体天主教小说《儒交信》中,通过司马慎的口引出孔子的“朝闻夕死”。司马慎说对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思索良久,“自忖司马慎闻道久矣,只闻道而不行,与不闻更凶。今日明朝谁保我不死,未行道而死,却往那里去。”司马慎这里对“朝闻夕死”的理解,仍然是从生死观的角度进行的,意即闻道与否,关涉到死后的去向。后续的内容是司马慎去了天主堂,接受洗礼入教,从而解决了悬疑已久的生死问题,“这一日我满心欢喜,就是死而复生还不如哩。”在同一本书中,出场的传教士告知李光有关天主教的基本教义,其中第六点就是告诫李光“惟天主之道为极急”,并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予以辅证,即其所谓:“盖世间最定者人之死,最莫定之者时,在旦未能必暮,在暮未能必旦,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不闻道而死,可乎哉?”这里的“朝闻夕死”与一般人的理解相同,即表示“闻道”之迫切。
利安当(Antonio de Santa María Caballero,1602‒1669)的《天儒印》是用天主教思想来重新诠释儒家经典,对《大学》《中庸》《论语》及《孟子》均做了新的诠释,赋予其基督教的含义。《天儒印》也对孔子的“朝闻夕死”进行了新的解释:
《论语》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所谓“道”者,即生死之正道,非轮回之妄说也。盖不闻道之人,无论生不可,即死亦未可。生则贸贸,死入永苦。若闻道之人,生虽受艰苦,死后必受永福矣。其云“朝夕”者,人寿纵百年,不过一朝夕事耳。露电浮生,转瞬危迫,如何亟亟闻道以无负兹朝夕,可不猛思痛醒也哉?
利安当在这里有三个层面的解释。首先,利安当将孔子所谓的“道”解释成“生死之正道”,结合上下文背景来看,即指天主教。其次,如同利玛窦等传教士,利安当也是从生死观的角度对“朝闻夕死”进行解释,即认为不闻道之人,生不可,死亦不可,因为没有闻道,生则贸贸,死则入永苦;而闻道之人,生虽然受苦,但死受永福。因此,此处的“闻道”实际上是指入教,入教之人死后升入天堂,而不入教之人死后会堕入地狱。再次,利安当对“朝夕”的解释与之前的注疏家相同,即认为时间短暂,人生转瞬即逝,要及时闻道、猛思痛醒。
冯秉正(Joseph-François-Marie-Anne de Moyriac de Mailla,1669‒1748)在《盛世刍荛》中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证明人的灵魂不灭。冯秉正提出:“有形之体,有始必有终。《系辞》云: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于息矣。天地且然,而况于人乎?古来书传中,言之甚明。如大禹王所说:生寄死归;孔子所云:朝闻夕可;《洪范》所开五福内的考终命皆明示人肉身必死。惟有灵魂与身俱来,不与身俱殁。”冯秉正指出有形之体,有始必有终,天地、人物都一样;但人之灵魂是无形之体,因此有始而无终。冯秉正除了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之外还援引《尚书·洪范》证明人的肉身必死,而灵魂虽然与肉身同来,但不与身俱殁。因此,冯秉正在这里是将孔子的“朝闻夕死”解释为孔子认为人的灵魂不灭。
杨廷筠是晚明著名的儒家基督徒,在受洗入教之前,其曾佞佛。入教之后,杨廷筠撰有《代疑篇》《代疑续篇》对佛教进行批判。在《代疑续篇》中,杨廷筠强调信是天学之基,因为信、望、爱是天主教之三德。杨廷筠论证天主教不可不信时,援引了孔子的“朝闻夕死”:
今人于些须之欲,纤芥之娱,若有物焉。凭之,恋不能祛,汨不能出,此为何故?失其正念,魔力相持,己不能敌故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闻道如何便死得?不闻道如何便死不得?此等处,反之自心,能信得及否?噫!夫人之为道,孰有大于生死者哉!故曰不可不信也。
杨廷筠认为世人为物欲所困,对于有关生死正道之事却没有认真思考。杨廷筠认为此是因为“失其正念”,以及魔鬼所致。杨廷筠进而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杨廷筠在这里对孔子的这句话的理解仍是从生死观角度出发的。杨廷筠提醒读者要认真对待闻道,因为闻道便死得,而不闻道则死不得。杨廷筠认为此道事关生死,应当谨慎。当然,杨廷筠此处的“道”仍指天主教。
信徒朱宗元在其著作《答客问》中对孔子的“朝闻夕死”进行了解释。其观点与艾儒略近似,即认为人死后灵魂不灭,否则孔子所讲的这句话就没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如果人死后,没有灵魂以及天堂、地狱,那么就会有失公平,更会阻碍迁善改过之心。朱宗元认为: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使死而魂即消亡,则圣贤庸愚同归一尽,亦何见其可也。且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所在都有。则奸雄愈可纵恣,忠良罔所控诉。君子忧勤惕励,徒自苦厥生;而小人狎侮放逸,诚为得计。岂造物主至公、至平之义?
此段引文前两句与艾儒略的《三山论学纪》雷同,应该是朱宗元抄录自前者,而后半部分则是对其论断的进一步引申。朱宗元认为,孔子所谓的“朝闻夕死”就是指人之灵魂不灭,因为如果没有灵魂,就不能说可死。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灵魂,盗跖、颜渊之类的问题就无法解决,那么就势必会让“君子忧勤惕励,徒自苦厥生;而小人狎侮放逸,诚为得计”。
清初信徒刘凝撰有《抚松和尚三教正论辨》。刘凝与抚松和尚就三教之间的关系展开辨论。刘凝强调正教惟一,即儒家才是正教,而佛老将一教变为三,“弥近理而大乱真矣。”刘凝认为天主教进入中国接续了儒家道统,“幸天福中华,西士还至,孔孟之学绝而复续。”因此,天主教也是正教。刘凝将天主教与佛教进行对比:
西士轻世福而重天福,忍虚祸而远真祸,正孔子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岂孔子亦诱人乐死邪?西士未尝有断臂、然指、刺血、立关、活焚、行绕火坑,七日七夜,不坐不瞑,名为炼魔等,惟佛氏有之。所云亡命之徒益众,互相蛊惑逞凶起衅,殆自道其实乎?
天主教认为来世之利甚真、来世之祸也甚大,而现世之福非真福、现世之祸非真祸。因此,刘凝认为天主教轻世而重视天福、忍虚祸而远真祸,此正是孔子所谓的“朝闻夕死”。换言之,刘凝认为孔子的“朝闻夕死”是指孔子认为死后利益比现世利益更重要。刘凝认为天主教所讲的与孔子如出一辙。因此,如果有人批评天主教以天堂诱人“乐死”,难道孔子也是诱人“乐死”?刘凝认为只有佛教才诱人“乐死”,所以佛教有各种各样的自残行为,如断臂、然指、刺血、立关、活焚等等。刘凝使用孔子的“朝闻夕死”为天主教主张后世利益论进行证明,实际上与艾儒略、朱宗元的观点是相一致的,即用“朝闻夕死”论证灵魂不灭、天堂地狱之存在。
张星曜为清初杭州天主教徒,曾撰有《天儒同异考》《天教明辨》等著作讨论天主教与儒家、佛教之间的关系。如同杨廷筠,张星曜在入教之前曾经佞佛,受洗之后对佛教展开批评。在《辟妄辟条驳》中,针对佛教对天主教的批评,张星曜进行了回应。在此书中,张星曜援引孔子的“朝闻夕死”,批评禅宗十祖普仁截流没有真正闻道:
天主所赋之灵性,享天主所生之衣食,安朝廷所奠之室庐,行父母所遗之躯礼,而不事天主,不知君亲,日肆妄言,日行妄事。嘻!误矣,可哀也已。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汝亦知生死事大,而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其得谓之闻道矣乎?
张星曜认为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由天主所赐,包括人之灵性(灵魂)以及衣食。张星曜认为普仁截流不事天主、不知君亲,而妄言妄事。张星曜认为普仁截流亦知生死事大,但张星曜认为普仁截流既然“如此而生,如此而死”,不能说其已“闻道”。张星曜对孔子“朝闻夕死”的援引与使用,依然是从生死观的角度进行的。张星曜认为孔子的“朝闻夕死”是指闻道之后,可以生顺死安,明白实理。此种解释与朱熹的解释基本一致。虽然张星曜对宋儒多有批评,认为天主教不仅合儒、补儒,而且超儒,但此处张星曜为了辟佛之需要,仍援用宋儒之解释。可以发现,张星曜在面对佛教之时,仍然采取儒家之资源。此即表明,随着天主教之进入,三教关系有所松动,而天主教、佛教都在争取儒家的认可,但保守的儒家实际上对佛教、天主教都不接受。
同样,张星曜在《天儒同异考》中也援引了孔子的“朝闻夕死”,并进行了解释。张星曜的解释如下:
道原于天而赋于人,人生下来便有日用常行的道理,如子孝、臣忠当行之理,皆是也。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
可以发现,张星曜在这里的解释的前一部分来自张居正的《四书直解》,而后面的部分解释则来自朱熹的《四书章句集解》。除此之外,张星曜还加上了一句作为结尾:“不然,岂可死哉?闻道宜务学也。”“闻道宜务学”在张居正的《四书直解》中已有,但“不然,岂可死哉”则是张星曜新增。张星曜为何要将两种来源不同的注解合在一起,主要是因为张居正的解释与天主教相近,因为天主教认为张居正所谓的“天”即指天主。而张星曜加入“不然,岂可死哉”,则更强调了闻道之必要性,而所谓的“闻道宜务学”,是指学道,即学习天主教之道。
在同一本著作中,张星曜再次援引了孔子的“朝闻夕死”。张星曜认为孔子所谓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表明“孔子知生死之道也”。但在后文,张星曜认为孔子所谓的“朝闻夕死”之说,前人解释不太明确,只有天主教才能让孔子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得以“大白”。张星曜认为天主教讲鬼神、灵魂不灭、天主审判,那么才可以真正理解孔子的“朝闻夕死”。
清初天主教徒罗广平在《醒迷篇》中对佛教、道教、民间宗教进行了批评,为天主教进行辩护。罗广平认为天主教才是正道,而其他宗教都不是。因此,只有入天主教才可谓是“闻道”。罗广平谓:“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儒书亦未载佛老之教,其理之正伪,诸凡君子自当考证。何不遵天主有理之教正道,而迷信佛老无理之教?”罗广平此处引用孔子的“朝闻夕死”,是为了论述闻正道的重要性。
通过以上的梳理可以发现明末清初天主教对孔子的“朝闻夕死”的解释主要基于生死观角度进行的。其含义主要有二:首先,天主教认为孔子的“朝闻夕死”,表明孔子知灵魂不灭,死后必有审判以及天堂地狱必然存在;其次,天主教将孔子所谓的“道”理解为天主教,而闻道则指入教。因此,晚明入华的天主教传教士在晚明士大夫有关生死观的讨论语境中,采取移花接木的方式,将孔子的“朝闻夕死”变成了论证天主教教义与思想的论据,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朝闻夕死”的原先之义。
余 论
蕅益智旭对“朝闻夕死”的解释强调“可死”,即闻道才可死,而不闻道则不可死;但同时,智旭又强调人之业报轮回,不是因为死就可以断灭,“若知‘朝闻’可以‘夕死’,便知道是竖穷横遍,不是死了便断灭的。”因此,佛教用六道轮回、灵魂不灭来理解孔子的“朝闻夕死”。智旭认为孔子的“朝闻夕死”,即是死而不已。智旭认为孔子所讲的是就是“出世心法”。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天主教、佛教在使用“朝闻夕死”之时,二者的解释存在着共通之处,如用以证明灵魂不灭、天堂地狱之存在等等。天主教的备死说,与佛教的生死观也很相似。二者援用孔子之言,都是在借用儒家权威为宣扬自己的教义与思想服务。但二者之间的差异也较为明显。天主教主张唯一神天主,是故所有内容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主题展开。
反天主教者、佛教居士钟始声在《辟邪集》中对天主教展开批评。钟始声先引天主教:“人之生从何来,死从何去?”此是天主教让人思考人从何而来、死将何去,其实是指人由天主所造,死后当有审判。钟始声则认为生死无二理、人鬼无二致,即强调不应把生死割裂开来,而无论生死、人鬼均是气之变化。此观点与智旭一致,即所谓的“死生一致”。钟始声又谓:“朝闻道而夕死可者,谓其死而有不死者存也。既死而不死,则生必不生,而谓天主赋之始生可乎?”换言之,钟始声反对天主教认为天主生人,而主张死而不死、生不必生,即“生死一致”。
耶稣会传教士是如何翻译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呢?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24‒1692)在《中国哲学家孔夫子》中译作:Manè qui audiverit legem, vesperi mori potest, Nec erit quod vixisse paeniteat aut taedeat mori. 柏应理这里将闻译成 audiverit,即听闻、认识;道译成 legem,即法则。全句意即:早上认识到了法则的人,晚上死去了。他将不会后悔曾经活过,即使死去也不会伤心。柏应理的翻译与朱熹的注疏比较接近,如将“道”翻译成“法则”,即同朱熹将“道”理解为“事物当然之理”“不会后悔”,即朱熹所谓的“不复遗恨”。
原文载《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2025年第2期。